楔子

琼楼玉宇、碧树繁花，玉帝王母展颜高坐、瑶池殿内众仙成群。琴音轻轻、酒香袅袅，一名男子姗姗来迟，却偏无半点慌忙焦虑，他默默挥退引位的仙童，只是淡淡扫了周遭一眼，在某处堪堪稍顿，只见那如墨的双瞳流光微转，很快便又散得悄无声息。

随便捡了个角落的空桌，来者并未去属于自己的坐席，只是闲闲倚着，拎了酒壶、满了杯盏，他神色淡淡，目光却出奇地柔和。视线穿过殿中群仙，终只停在树荫之下那独自孤饮的暗色身影。

那人身材修长、墨发垂肩，一袭玄衣素雅庄严，却偏偏染了几分碍眼的寂寥。他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偶有仙友过去搭讪也不过是寥寥数语，并不亲近、却也没有嘲讽不屑。总是严谨淡漠，甚至疏离。

只有与那桃色衣裳的女仙相谈的几刻，疏离淡漠才会散去，变得如同春意般的温暖。而在分别之后，即又迅速冷清回去。

男人轻轻叹了口气，撂了杯盏站起身来。他不紧不慢地走着，目标虽是明确，思绪却已飞得老远、渐渐回到两人初识之刻……

那时，他还不是司法天神，而自己也不是那劳什子御霄帝君。

第一章 相遇

蓝天、白云，郁郁葱葱的树影，昭华静静地睁开眼睛。身边湖面平平静静，偶有一缕微风，也不过带起浅浅涟漪。

惨白的面色、杂乱的发丝，水里映出的少年不过十七、八岁，他骨骼本就不大，此时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肤，再加上穿着一身略大的衣服，更是显得瘦小脆弱。

什么休假，这是名副其实传说中的“穿越”吧……穿的还是个在人类中也极其劣等的不良货色……昭华心里郁闷，不禁抽了抽嘴角，刚要抬手活动一下，便瞧见身上那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。意识到这是具许久没有清洗过、不知沾了多少污垢的身体，不免恶心地打了个冷颤。

破空的风声从上方传来，伴随其中的还有细小的碎石和断裂的枝叶，昭华微微一愣，下意识地抬起头来，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急速下落，眼看就要砸中刚穿到的脆弱身体。许是良心、许是本能，当意识到那是两个落崖的孩子，昭华竟躲也不躲，支起一道残风、张开双臂将人接住。

随后便是“咔”地一声，剧痛传达到大脑的刹那，他也抱着两人滚成一团。

神啊，他一定是缺心眼了。险险咽下几乎涌出喉咙的腥咸液体，昭华哭笑不得地等着最初的激痛缓慢过去。他所剩的法力不多，残风虽然阻挡了落势，却不足以将人撑起。依旧强大的下坠力几乎压断了他的脊椎，再加上翻滚中遭石头重创，内脏更是有了损伤。眼下这个本就劣等的躯体，此番可真成了巨大的破烂。

却好在没有伤到怀里的人。

缓慢地吐出口气，昭华一点点地坐起身来，怀中有着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，年长的男孩紧紧搂着较小的女孩，他的衣衫早已被长在悬崖边上的树枝锐石刮得破破烂烂，身上更是累累伤痕，有深有浅、满是血迹。只是偏偏将女孩护得极好，除了袖口衣摆有几处破损之外，居然没有半点伤痕。

昭华心下感慨，不禁拨开男孩散乱的黑发，想要看看他的面容。男孩拥有极好的容貌，虽然不过十三、四岁，身子尚未长成，却也有了几分少年特有的俊致英气，不出五年必定会变成个英姿勃发出众公子。

这是怎样一个坚强而温柔的孩子，他淡淡地笑着，扬手拂去男孩头上的枯草残叶，不过微动，便见对方略一皱眉、渐渐清醒过来。

“醒了？”昭华微笑地开口，却不料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得惊人。而怀里的男孩也不过迷茫了小会，下刻竟似瞧见什么天敌似的，将人推开的同时翻身而起、抱着依旧昏迷的女孩迅速退至数步之外。他显然是有些武艺的，一套动作干脆利索，却在落地的刹那脚下一软，狼狈地摔在地上。

即便如此，却依旧稳妥地护了女孩，冷静的、本能的。

昭华微微一愣，一言不发地再次坐正。湿濡的液体从背脊缓慢地滑至尾椎，无声无息地濡了衣摆。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，便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，然而他不过在最初的时候僵了半瞬，下一刻便已恢复如常。身上冷汗淋漓、面上却轻柔带笑，只是不论他笑得多和蔼、多无害，却都是没有说话的。即便瞧见少年挣了数次都无法起身，也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安静。

一个笑容满面，一个后退频频，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，却有带着哭笑不得的尴尬。

“来。”无奈之下，他朝男孩勾了勾手指，开口的话语轻柔和缓、不疾不徐，却在暗地里清了嗓子，想让声音正常一些，结果还是惊人得要命。

鬼使神差地，男孩偏偏停了下来。这不是两人的第一句话，却偏偏让人放下了心防。千年之后，男孩也依旧忘不了这个声音，简简单单的一个字，温和柔软，却也深藏着难以察觉的不容置疑。

虽然停止了后退，他却迟迟没有上前，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，许久才用手撑着身体，艰难地向前移动了几寸。昭华低低一叹，忍着剧痛去拉他的脚踝，男孩猝不及防，一个不稳向后仰倒，就这样贴着地面被拖了过去。

昭华懒得说话，也实在说不出来，刚才的动作不仅逼得他再次咽下几口鲜血，甚至将仅剩的法力都分到维持身体最后的机能上去。大致扫过男孩使不上力的右腿，他毫不犹豫地扯开布料，只听“撕拉”一声，破口沿着脚踝、直直延至大腿腿根。

眼下的情形，同时让两人倒抽一口凉气。

男孩的小腿有一条长长的破口，想是被毒草所伤，整条腿都变成了乌黑的颜色，此时更有向腰腹蔓延的趋势。而伤口冒出的黑血更是收不住似的，虽然不急、时间长了却也足以致命。

昭华微微蹙了眉头，抬眼看向小小的男孩。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右腿，面色惨白惨白的，短短一会，神情已经换了数次。而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，竟似下定了决心，眼里带着坚定和决绝。

“别指望托孤给我。”昭华怎又看不出这人的所思所想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起来。他点了男孩几处穴道，随后将手里的大腿往上一抬，毫不犹豫地含上冒着黑血的伤口。

若非残存的法力，这样的身体必然没法再活下去，与其垃圾似的苟延残喘，还不如用来拿来救人……总归也算积些功德吧。一想到这或许是历史上“最短”穿越，昭华便有些想笑。只是他心中再是千回百转，手下的动作却从来不停，依旧一点点将法力慢慢推入男孩的身体，待毒素在伤处聚集，再将那黑漆漆的污血吸出外头、吐在地上。

反复了数十来次，直到手中的右腿恢复了原本的颜色，而伤处的血液也变回鲜红，昭华才放下心地抬起头来。看着愣愣发呆的男孩，又不禁笑着说道：“用你的内衫吧，我的太脏。”他声音很缓，耐心也很足，直到男孩回过神来、艰难地脱下衣服，这才将它撕成条状，一圈圈地裹起小腿的伤口。

“好了。”将尾端的布条打了个小结，昭华拍了拍男孩的膝盖，“认得路吧，我就不送你了，回去的时候记得上药。”

男孩点了点头，他似想开口道谢，却见昭华一付不愿多说的样子，只得将妹妹重新抱起、默默地站起身来，朝昭华深深鞠了个躬。他动作很是艰难，右脚撑地的时候冷汗从额上缓慢滑下，表情也变得有些狰狞。但却只是一瞬间的，直到再次抬眼看向昭华，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成原本的平静。

而昭华，始终没有起身帮他一下。

不必，也不能。

“回去吧。”昭华淡淡笑着，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看着男孩。他的视线早就一片模糊，就连声音也不太听得清，只是靠意志强撑着，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。直到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远，他才慢慢地软下身子，脱力地倒在地上。

似梦似醒之中，他仿佛看到原本的自己正在一处碧绿的湖边，身后是一个金发蓝眼的俊致男子，他懒懒散散地倚树站着，即便是简简单单的一笑一颦，都带着有生具备的典雅和贵气。这是他的顶头上司，就算敲坏了脑子昭华也不会忘记，那人在将自己一脚踹入湖中的时候，所说的那些欠扁的话语。

回去时一定要狠狠揍那家伙一顿……就算打不过也要揍……昭华混混沌沌地想着，直到被什么拉扯了似的，渐渐陷入一片黑暗。

再次清醒，映入眼帘的是用木头搭的破烂天顶，他愣了半天，颇为无语地抬了抬手，却不料指头都没还没能抬起，便换来四肢百骸剧烈的疼痛。绝望地动了动脑袋，入目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，女孩趴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睡着，长长的睫毛、精致的五官，模样有些陌生……却又有些熟悉。

不会吧……昭华有些崩溃，一口气叹得急了一些，不禁咳出几口血来。许是听到动静，身边的女孩突然惊醒，她眨了眨眼，直到瞧见昭华嘴角溢出的血迹，这才吓得弹跳而起，急急忙忙向门口跑去。

“二哥快来！大哥哥醒了！大哥哥吐血了！！！”女孩边跑边叫，很快便将外头那人唤了回来。意料中的男孩走进屋里，他腿伤未好，走路一瘸一拐的，身型却依旧笔直坚定。

“这是你家？”昭华看了周围一圈，见两人依旧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，了然地摇了摇头，“附近的猎居？”

男孩点点头，小心翼翼地将昭华扶了起来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碗，虽然破旧却洗得非常干净。清凉的贴到唇边，昭华也不矫情，就着他的动作一口口地咽了下去，直到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许，这才开口说道：“怎么不回家去？”

男孩肩头一颤，缓慢地摇了摇头，“没有了。”他答得很是平静，依旧老成稳重的样子，实在瞧不见十来岁孩子应有的稚气。而那眼睛里的伤痛却是实实在在的，想要掩饰，却止不住地溢了出来。

昭华叹了口气，这样一个孩子，怎能让人不去心疼，他不知道男孩家里有何变故，想必至少分崩离析。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，昭华去揉男孩的头发，屋外的树林繁盛茂密，偶有风吹漏下日光，伴随着一阵沙沙声响，昏暗的室内明亮了起来。阳光不过停留了一会，而这短短小会却足以让昭华看了个明白。扶着自己的男孩神情萎顿，显然不曾好好休息，眼底微乌、嘴唇干裂，面颊之处却染着两片红云，这红晕尤其怪异，特别是在苍白的面色之下，更显得突兀异常。

右手从头顶渐渐滑到脸颊，昭华捏了捏他毫无表情的脸蛋，指尖的感觉柔柔软软，带着男孩特有的稚嫩，却偏偏火热灼人。

“我睡了多久。”不动声色地用尾指碰触男孩的额头，昭华轻柔地说道。

男孩顿了顿，淡淡说道：“两天。”

两天，想必还有其中的两夜，而照顾的那个，不过是帮他吸了两口毒血的陌生之人。

昭华心里一片柔软，撇了眼床边的木碗，说道：“喝了剩下的。”他与其柔和，却不知不觉地带了几分命令的味道。

男孩不明所以，他静静看了昭华小会，随后仰头将余水一口喝了。

昭华微微一笑，知道得了男孩的信任，便拉着他的手，半逼半劝地让人坐到床边，“既然无处可去，便与我在一起吧。我叫昭华，你可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？”

“杨戬。”男孩答得很快，随后又将门边的女孩唤到床前，“这是我妹妹，杨莲。”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发，眼神出奇柔和，声音出奇温暖，再也没有强装出来的漠然冷硬。而叫杨莲的女孩本就不算怕生，见昭华温柔和蔼的模样，更是迅速自如起来，一声一声地叫着“昭华哥哥”。

昭华轻轻笑着，让杨莲关了木屋的门窗，“陪我睡一下。”他向外挪了一挪，指着里面的空位。

杨莲两天没有睡到床铺，早就有些不太高兴，这下得了昭华的允许，立即快活地爬了上去。随后还往墙边稍稍一滚，一边拍打床铺、一边瞧着自家的哥哥。

杨戬自然有些尴尬，而昭华却很乐见其成。他本就打着这个主意，却故意靠杨莲来代替传达，如今见着男孩一反之前故作老成的样子，露出几分笨拙和为难，这才笑着将杨戬拉向自己，一个翻身让人躺到中间。

对于他这随便一动就能翘辫子的伤患，如此动作难度极高。昭华痛得咬牙切齿，心里却偏偏全不在意，他仰仗着体内恢复的力量，虽还不及原本的亿分之一，却足够让这破烂继续存活下去。他原本不是在乎生死的人，如今却想留存于此，想将男孩护在身边，渐渐让他恢复孩童应有的笑颜。看着他长大成熟，然后苍老逝去……平平安安、幸福美满。

百年的寿命，对他而言不过须臾，更何况在这世间自己本就孤独寥寥，守一两人又有何妨？无论何时，昭华对自己的能力总有自信，即使后来知道杨戬不愿离开山谷，这样的自信也依旧存在。

既然有缘结了个扣，那就安安心心顺其发展，守着、护着，虽不会是子子孙孙，区区一代自己总还是给得起的。